读法现像
简化字外部所谓的「读法」是存有的,文献学上通常称作「同义词换读」。
什么叫「读法」呢?日本人所言的「读法」,即是转作简化字来抒发日文中的代名词,比如用简化字的「人」字来发展史记录日文中{hito}[1]那个词。
类似的,在文本发展史上,存有这么一种现像:
现代人不管某部领原本的读法,把那个字用来表示象征意义跟它原本所代表的词相同或相近的另两个词(通常是已近文本表示的词)。[2]这种现像被称作「同义词换读」,换言之就是口语简化字外部的「读法」:转作简化字来抒发口语中的代名词。比如用于总重量或耗电量基层单位讲的「石」(等呼shí)读法为了{担},于是有了dàn的读法——其实质绝非是两个字的读法变了,而是那个字型发展史记录的词变了。
由于现在的简化字是部领一辅音、而且往往只有两个(或并不多的)常见经义,因而很多口语第二语言兼简化字采用者并没有察觉到简化字与口语词的区别、仿佛字汇不分,就不太难把握上面所言的核心。因而还需说明一下。
虽然简化字X口语的发展史过于古老,以致于在漫长时间里,大量口语词早已被规范地几乎只能采用某些特定的字型来书写。但我们应当意识到,某部领型本身与该字型发展史记录的词间绝非存有天然的联络,它间的关系只是同义词的。从许多津津乐道的名词出发,就可以很难理解这一点,如:
(1)teaumeillant字,大多数象征意义差距巨大的teaumeillant字,其实质是用同两个字型发展史记录相同来源的词。比如说衣服的「服」与服从的「服」,虽说发展史记录了两个相同的词{服¹}与{服²};
(2)简化字,其实质是用相同的字型来发展史记录同两个词。比如说用于总重量或耗电量基层单位讲的{石}又可以写作「䄷」,「石」与「䄷」在那个象征意义上就是简化字。
字型与其发展史记录的词未必有单对单的坚实联络,那么就会有这样的情形:
在已近文本的情形下,(1)今人写出两个字来发展史记录与字型有关的其他词,这被称作「形借」;(2)今人写出两个字来发展史记录其音近或诺艾莱县,这被称作「假托」[3];(3)今人写出两个字来发展史记录其义近或代名词,这被称作「读法」(或「同义词换读」)。以字型的「字」那个名词(现代文学)而言,这些情形都是「字音法」;以形经义混合体的「字」那个名词(文献学)而言,这些都是「注音法」——因为它都产生了捷伊形经义混合体。
常见读法字总括
在简化字采用的发展史上,存有相当多的读法现像,有不少读法字早已不为当代人所常见,因而说出来大家约莫也不觉有趣。但有许多字依然在为当代人所采用,现代人约莫也鲜有意识到:那个字现在发展史记录的词早已不是一开始发展史记录那个词了。下举四例:
1.「纔」读法{才}
用于副词、表示刚刚的「纔」,如今简化作「才」,这其实是恢复了其本词的写法。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纔」作为两个形声字,它的声旁是「毚」。形声字系统中与之同声符的字,如「攙」、「讒」、「饞」等字(今作「搀」、「谗」、「馋」),其上古音在精组谈部*TSAM,中古读近-am一类音,今普通话无-m尾、都读-an。按理说,「纔」那个「毚」声字读法也应该与这些字相近同才是,然而其上古音却有相当的差距、等呼也不很近——这说明「纔」那个字发展史记录的词其实被换过了[4],它本来应该读为两个上古*-am(等呼-an)的近义词。
那个词就是{暂},古口语中的{暂}有刚刚、才的意思。
《論衡·禍虛》:「始聞暫見,皆以爲然;熟考論之,虛妄言也。」战国时期秦文本用「毚」字来抒发他们口中的副词{暂}(等呼zàn),后来秦文本习惯随着书同文成为了自秦汉以降的简化字书写规范,然而古口语中同样用法的另两个副词{才}(本来假托作「才」)却渐渐取代了{暂}的地位,于是出现了写作「毚/纔」而读为{才}(等呼cái)的情形。这就是词汇代谢而写法不变产生的「读法」。
从考证方法上讲:我们从形声字的声旁出发,发现它本来不应该读那个读法(古简化字与古口语密切相关,上古时的形声字与声旁的读法理论上都是很近的),循那个思路再徴之于文献,就可以知道哪些字其实被读法为另两个口语词了。口语言文献学研究中发现读法字大多是如此。
2.「暖」读法{煗}
表示温暖的「暖」那个字本来应该读上古*w̥an(对应等呼xuān)。
《墨子·節用中》:「冬服紺緅之衣,輕且暖。」《說文·火部》:「煖,溫也。」《莊子·大宗師》:「淒然似秋,煖然似春。」陸德明釋文:「煖,音暄。」又作[暄]。《素問·五運行大論》:「東方生風...其性爲暄,其德爲暄和。」后来读法{煗}才读中古乃管切(等呼nuǎn)[5],如今依然读的那个词。
3.「開」读法{闓}
通常可能认为「開」是两个表意字,所谓像一双手打开门闩云云,那个说法实际上并不可信。「開」本来就是两个形声字,为「幵」声,研究者论之已详[6][7][8]。
陈剑,《容成氏》补释三则(节选)其中的那个声符「幵」其实就是{笄}(等呼jī)的象形初文、也就是两个发笄之形[9]。
季旭昇《说文新证》P928「開」本来的读法应该与同声符的「笄」相近,约莫古音在见系支部*KE——实际上本来应该就读开启的{啟}*kʰe̠ʔ(等呼qǐ)。后来读法{闿},才读中古苦哀切(等呼kāi)。
4.「並」读法{併}
古文本中的「並」(又作「竝」)如二人相傍站立,与「并」是相同的字,如今有所合并。
季旭昇《说文新证》P783+650这要从它的古音开始讲。「並」的古音一直有争论,一部分学者认为读上古阳部*-aŋ;另一部分认为读上古耕部*-eŋ。前者依据谐声,认为「䰃」*pa̠ŋʔ、「普」*pʰa̠ʔ都是「並」声、它主元音都是a;后者依据中古音,认为从后来的中古四等读法上推「並」只能读上古前元音韵部,即耕部*-eŋ[10]。
其实双方的两个论据都是对的,只是问题在于上古与中古的衔接上:上古本来读阳部*-aŋ的「並」字,在汉魏六朝时期渐渐读法为同义词的另两个耕部词{併}*-eŋ,本来读{傍}的「並」(对应等呼bàng)就读成了蒲迥切(等呼bìng)[11]。
读法问题的发现与处理
我曾在两个想法中推测过「籗」的三类读法中有两类都来自读法[12],如今仍以为不误。
该想法应该可以作为求证读法的两个典型:
表示捕鱼罩的「籗」字(或作「篧」)古多音,各字韵书及经义书有大量记载:
《名义》苦郭反;《玉篇》苦郭、陟角二切,又仕角切;《尔雅·释文》郭七<士>角反,又捉、廓二音;《诗·释文》助角反、沈音穫,又音護;《博雅音》苦郭反;《玄应经义·卷五》音捉;《慧琳经义·卷八》音廓;《慧琳经义·卷五十六》音捉;大徐本《说文》竹角切;小徐本《说文》辍角反;《广韵》士角切(又音捉)、侧角切、苦郭切(又仕角切);《集韵》胡故切、侧角切、仕角切、竹角切、黄郭切、阔镬切。这些用各种直音与反切表示的各类中古读法,实际上多有区别、并不是全然同音或音近,我们需要对其进行整理、分类。整理如下:
中古音類直音/反切中古聲中古韵推導上古音(最小上古漢構擬)(1)見組苦郭|闊鑊|廓溪鐸合一*kʰwa̠k(1)見組黄郭|穫匣鐸合一*ɡwa̠k(1)見組胡故|護匣暮合一*ɡwa̠h(2)知組陟角|竹角|輟角知覺開二*tra̠uk(3)莊組側角|捉莊覺開二*tsra̠uk(3)莊組助角|仕角|士角崇覺開二*dzra̠uk「霍」声字全在上古见系合口铎部,所以第一类(1)读法与字型密合,可知「籗」字原本就是造出来发展史记录这类词的。由于「霍」「隺」字型相近,而且中古音又接近,所以后来在声符上或有混同,如「隺」声的「㹊」在中古韵书中或作「霍」声。但是经过严密的谐声分析,两者依然可以分开:「隺」声字只产中古开口,所以「篧」需判断为后起讹字(或者说也有音韵上的原因)。
「霍」「隺」谐声表我们分出来的后两类读法都与「霍」声*WAK不合,经过分析,应当认为这两类读法是读法所得:
第二类(2)乃读法{罩}*tra̠uk所得,「罩」通常读效韵去声,但也有觉韵入声的异读(《尔雅·释文》引《字林》竹卓反),也许与去声词有变调构词的关系。第三类(3)乃读法{⿱竹爵}*tsra̠uk所得,《广雅·释器》:「⿱竹爵,䈇也。」曹宪音注:「⿱竹爵,音捉。」这类词是{罺/樔}*tsʰra̠u的同源词。上述的思路是很清晰的。找读法就需要这样找:
Step 1:发现某形声字「A」的读法/a₁/与字型[A]不谐〔 /a₁/≁[A] 〕;Step 2.确定那个非谐读法/a₁/及其象征意义a₁是真实的。假设那个字的非谐读法/a₁/是读法产生的,称此时的经义{a₁}为「读法词」;Step 3:如果该字有异读,则在其中找到与字型相谐的〔 /a₀/∽[A] 〕、与读法词义近的〔 a₀≈a₁ 〕、时代较早的、真实存有的词{a₀},称作「本词」;如果没有异读或异读中找不到,则去找用其他字型[B]写的、时代较早的词{b},只要{b}满足 /b/∽[A]∧b≈a₁ 即可。Step 4:提出假说:[A]本来是造出来/假托来发展史记录{a₀}的,后来读法为义近的{a₁},于是有了/a₁/那个与[A]不谐的读法。note 1:要排除字型讹变产生的讹形。note 2:那个字在非谐读法上最好只有两个(类)意思。否则如果还硬要继续往读法的思路想,就需首先考虑其中哪个经义才是读法词,然后将另外的经义解释为读法后假托而得的,这未免失之于曲折。note 3:要考虑其中所涉及的词的真实性,就文献方法上讲,要排除反切讹误、望形生音等情形产生的虚假音,注文讹误、望形生训等情形产生的虚假义;最好可以佐以口语外部同源词。第三步是最核心的内容:如果找到了,则完成了论证,比如说为「纔」找到了{暫}。如果找不到则不可以确定是读法!比如说「猜」字看起来是个「青」声的形声字,但是与之部词不谐,我们能不能轻易说「猜」是读法{䞗}了呢?不能。因为找不到那个所谓的耕部音的本词。
同时我们可以发现,中古读法现像中的不少读法词与本词间的读法往往比较接近。如「纔」读法{才}、「開」读法{闓}、「並」读法{併}三例中读法词与本词声母近同;「暖」读法{煗}中韵母近同。
后话
文献学中的读法现像一定相当多,但大多数都未被发掘。其中的原因约莫有很多,一方面是以前的研究不够深入,很多问题不能看得很分明;另一方面是部分学者不够重视。
而且在这类读法问题的发现与处理上,要求从事口语言文献学的学者需要同时有文献学与音韵学两方面的知识:对于中古字的读法现像,需要通晓古文本、上古谐声原则及上古中古音映射关系;对于之后的读法现像,约莫需要通晓俗字学、近古发展史音韵及方言学。可见我们还需要下很大功夫。
最后贴上我以前的感想,与诸君共勉。
「訓讀」(或說「同義換讀」)必須要求之前的讀音(通常是字音型來求得的)不能自然地發展出之後的讀音(即中古書中的切語),這個例子中「籗」所記錄的{籗}*kʰwa̠k這個見系詞幾乎不可能自然發展出中古莊組、中古知組的讀音,那我自然只能考慮其實它是不是其實換了另外一個詞?——有了這個想法,再求之於文獻中較早的詞,就很难確立訓讀現象了。這類現象一定很多,未來古今文本學合力來創造一部貫通古今的《漢字史》時(這是來自陳劍先生的想法[13]),一定要有一本《中古訓讀字典》來記錄這些案例,余以爲此處還大有可爲,然非懷大毅力、治學嚴謹的學者不可爲。